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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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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二章

烏崈圖霆的帳子鶯歌燕舞,內裏的酒肉香與酥入骨的吟哦,隔著三丈遠都能嗅的人腦袋發暈,所過巡邏處的崗哨,個個面帶嘻笑向往,肩抵著肩的往帳子方向望,互相擠眉弄眼的發出期盼,“不知道今夜能剩幾個給我們,但願不要太廢了,好歹撐到爺們胯==下爽一爽,每次輪值的都倒黴,那些大徵女真是太脆弱了,到底沒有我族的女人好折騰。”

就立刻有人接口,“那你別上了,留給兄弟們爽爽,回頭你去找本族的姑娘耍,隨你怎麽折騰都壞不了,哈哈哈!”

“那不行,大徵女雖然是不中用了些,可那身皮肉我還是稀罕的,至少是要比族裏的姑娘細嫩,就是玩半途死了,那肉也是香的。”說完舔了唇周一圈,露出個回味悠長的樣來。

蕭嬋領著淩湙靠近,腳步停都未停,充耳不聞般的從中走過,顯然已經見怪不怪,聽習慣,或者也見習慣了。

淩湙卻擰了眉,往閑聊中的幾人望去,看出那身甲胄應當都是伍什長一類的小頭領,聚在一起正暢想的眼冒狼光,見蕭嬋路過,也不見驚慌,只收了話聲垂手見禮後,又自顧展開新一輪臆測。

篝火劈裏啪啦的燒著,卻燒不盡帳內外充盈的惡意。

直到帳簾掀起,淩湙方確定了那股熟悉的味道,竟是江州奢二代們中間最流行的助興香膏,阿芙雲片。

效用比五石散更具有上癮性,制成薄薄一片,可置於香爐香盞中焚之,在密閉的空間裏,騰起的雲霧猶如上仙境,叫人飄飄然的忘卻俗世煩惱。

淩湙站在帳簾處不動,蕭嬋卻仰脖深吸一口,表情陶醉,眼角餘光瞥見淩湙神色,嫣然一笑,“這是江州的仙葩膏,一盒千金,似你這等微末小兵,怕是根本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吧?呵,快感謝本郡主吧!帶你見識什麽叫仙雲宴。”

滿帳喧囂,撲面而來,醉倒側臥者陶醉哼唧,稍有幾分清醒的,則擁著懷裏的女子當場行樂,一地衣裳掛飾,舉目衣不蔽體,而主座上的涼王孫,一人禦三女,忙的不可開交,淩湙突然就幻視了,狗界泰日天,辣的眼睛立即移開,慢一刻都怕長針眼的那種惡心。

宴中女子嘻笑,玉臂輕擡揮舞,表情瘋魔,眼角卻有淚滴,整一副行為不受控的絕望,那是吸食過多仙葩膏後的迷幻反應,生死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握當中。

眼神裏的求死意味,比迷離的表情,更叫人嗟嘆。

蕭嬋視若無睹的走至中央大座前,一腳一個將地上的女子踢開,對著怔楞擡頭,剛想發怒的涼王孫道,“把衣裳穿好,有事要說。”

爾後似忍了又忍,實在忍不住道,“有勁多往亥琳身上使,到現在也沒個子嗣,你知不知道爺爺那邊壓力很大?四王叔五王叔家裏的孫兒都能騎馬了,你卻連個……”

“放肆,蕭嬋,你當自己是誰?有資格這樣與本王說話?”

淩湙挑眉,意外而迅速的擡眼瞟了二人一下,撚著手指摩搓。

蕭嬋臉色難看,緊了手中的鑲金嵌玉彎刀,音冷色厲,“你若不能助我去江州,那我蕭氏全族也沒必要助你,嫁給突峪,本郡主一樣可以保我母族安愈,烏崈圖霆,你最好搞清楚,我與你合作,皆是因為無父可依,但凡父王不去的那樣早,也輪不到你在這耀武揚威。”

烏崈圖霆臉色難看,而帳中行樂的聲音漸止,各人擁著一至兩名女子,見眼色的撤離了帳子,那默契退走的熟練度,顯然這兄妹二人發生齟齬乃尋常,已經都學會了規避。

淩湙站簾外,直等到裏面的味不那樣沖後,才邁步走進,烏崈圖霆則借著冷水醒了神,望著淩湙上下打量,爾後哼笑道,“這就是你今天點的貼身親衛?”

“貼身”二字咬的極重,透著滿滿的嘲諷,顯然,他對蕭嬋的行為習慣非常了解。

這兄妹二人的相處模式,倒完全出乎了淩湙的意料,他靜靜觀察著二人,隱約有個模糊的猜測在成型,尤其看蕭嬋的態度,這姑娘的主見顯然要比烏崈圖霆大。

雖然見識淺薄,可擋不住這姑娘敢想,結合她剛剛的話語,這異母兄妹顯然是有私下協議在的。

也是,一個肚皮生的,都不見得能同心,何況是隔著肚皮的兩兄妹,相親相愛約莫都是做給外人看的。

蕭嬋仰頭,指著淩湙道,“鄂魯的細作,叫我給識了出來,有些事情,我想你應當有所防備。”

說完便傲然睥睨的等著烏崈發聲,一副本郡主很可以、很有用,就是比你強的驕傲模樣。

淩湙低頭勾了勾嘴角,在蕭嬋眼帶威脅的註視裏,欠了身對上座的涼王孫行禮,“郡主慧眼,竟讓屬下矯飾不能,無奈只好真誠投效,盼以微薄之利,贖一個建功立業之機,王孫大人,屬下願以所知機密,助二位達成所願。”

烏崈皺眉,來回上下的打量淩湙,又望向蕭嬋,“你確定他是鄂魯的細作?本王怎麽瞧著,他這言行與大徵人無異?”

說話文縐縐的叫人厭煩。

沒等淩湙開口,蕭嬋卻主動解釋起來,“他自小在京畿潛伏,學的一身大徵人的臭毛病,也屬正常,咱們族有些長年在關內走驃的,不也一副大徵商人的言行麽?這個不重要,等他回族內生活日久,習慣自然就會改過來了,無防。”

烏崈圖霆倚著寬大的靠背,光著膀子劈手端過一盞酒來飲用,喉嚨就跟連著胃似的,直接便倒了進去,咽都不帶咽的,等抹了嘴邊酒漬後,才用眼角夾著淩湙冷哼,“把你知道的說出來,在這之前,你可沒資格與本王談條件。”

淩湙卻並沒有顯得很卑怯,眼神平和的與烏崈對視,聲音有些淡淡,“王孫最好先明白一件事,我並非你的屬下,若非我這模樣瞞不住人,現在我還在京裏當公子,鄂魯將軍答應給我的賞賜一直不兌現,這才有了旁人欺淩辱沒我的機會,否則也根本輪不到讓蕭郡主撿了漏,我的價值……不是鄂魯那個莽夫想的那樣廉價。”

蕭嬋被淩湙反制時,就覺得這人長得不似面相般沈默無害,若非他實實在在長了副涼羌人的面孔,擱他那番做為,怕在被他松綁的那一刻,就要喊了人來拿下他,現在見他懟烏崈也毫不輸氣勢,瞬時感覺心中舒爽不已,深覺自己慧眼識珠。

烏崈圖霆被蕭嬋懟也就罷了,被個無名小卒這樣懟,頓時大怒掀桌,搖晃著要起身,卻叫淩湙幾步上前,一個膝肘就給壓回了地,臉磕在毛氈上,擠的眉眼唇成了一坨。

淩湙面顯狠戾,壓低的聲音又透著無限憤恨委屈,“我本來在京畿一富戶人家好好的當少爺公子,是你們的人找到我,說我是涼羌人,威脅我不給你們當細作,就去官衙舉報我,我努力用各種方法掩蓋屬於涼羌族人的特征,可隨著年齡增長,越來越與周圍人有異,最終因為害怕被發現,我回了這個西炎城……”

烏崈圖霆的頭被按著,側著臉瞪向淩湙,可隨著淩湙的話音,卻漸漸安靜了下來,顯然是聽住了。

淩湙繼續,“鄂魯將軍連面都不與我見,說為了保護我的身份,最好去當個不惹人眼的牧畜兵,等換防回族地後,他再領我去羌主面前請功,呵,可你知道麽?他根本沒打算把我這些年的功還我,一年年把我冒死從京畿裏傳出來的消息,轉按在了他兒子頭上,他兒子靠著搶我的功勞,已經升任了千戶,卻還要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替我著想的樣來,呸,他演的不惡心,我聽的都反胃了,王孫大人,我可是受正統的大徵士子教育出來的人,若非這副相貌拖累,我早便有資格位列朝班,科舉入仕了,是你們……是你們害的我一無所有,然後還要以族人的身份向我施恩,我該感激你們麽?啊?我該感激你們,把我從孤兒帳裏偷送到京畿,與人家的孩子調換,過了十幾年富足生活?……你們,是你們打破了我所有的認知,顛覆了我安寧的日子,讓我不得不在兩位上了年紀的養父母眼前,演一出被匪徒砍殺的血腥場面,我雖不是他們的親生子,可養恩不該當仇報,鄂魯不經我同意,在我走之後,便一把火燒了他們,一宅子人,沒有一個逃出來……王孫大人,你們貴人,都是這麽不把我們低下人當人的麽?啊?你說話啊?你給我說說,說……!”

這一刻,陰郁冷漠的少年,忽然血肉豐滿,按著烏崈的手臂,隨著話音逐漸顫抖,神情亦逐漸失控,卻生生遏制了兩分沖動,似只求一個答案,指望著在場的兩個王族貴人,給他的不受控人生一個說法。

蕭嬋張著嘴,楞楞的盯著淩湙,都忘了上前解救王兄。

烏崈圖霆則在努力撐起身失敗後,拍著氈毯喘氣,“說……說屁,又不是老子害的你,要算帳要說法,也該去找鄂魯,你拿我撒什麽瘋?放手,本王可以因為你的過往繞你一命,若不然,鄂魯也好,本王也罷,沒有可容你的地方,放開本王。”

淩湙沒動,蕭嬋卻輕腳上前,一點點掰開按在烏崈圖霆腦袋上的手,小聲道,“塬日鉉,你若真心襄助,我與王兄必為你討還一個公道,等回了沂陽山,我便讓爺爺下令向羌主要人,親自將鄂魯送到你手上。”

烏崈圖霆從淩湙掌下逃脫,翻了一圈坐起,揉著腦袋冷哼,“也不一定非要等回沂陽山,本王早便看鄂魯不順眼了,待換防期結束那日,角力臺上,就可以激他上場,本王……可以親自替你摘了他的人頭。”

淩湙努力平覆起伏的心緒,在二人的盯視下,又恢覆成了那個冷漠的樣子,眉眼不動道,“你摘不到他的頭,據我所知,他也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,就等著你上角力臺時送你呢!王孫大人,你當知道,除了涼王帳下的十幾位王爺,羌主帳下也有好多人,想拿你人頭邀功換好處呢!嗤,偏你還覺得自己地位安愈,整日享樂,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吧!你的周圍滿是敵人,還遠不到你日日沈溺在榮華富貴裏,蠢貨!”

烏崈圖霆叫淩湙罵的從地上跳起,長臂指著淩湙的鼻子,大吼怒瞪,“你放肆,敢這樣跟本王說話?”

淩湙啪的打掉了他的手,不屑的欲往帳外走,“郡主,我看你還是另擇合作夥伴吧!他不行,涼王身體如若撐不過這個冬季,那這個西炎城便是他的墳冢,你跟著他,怕是再也回不了沂陽山,郡主,王帳之下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亦有多位,下嫁雖有失身份,卻不一定得不到你想要的,你若願意,我可幫你籌謀,保你得嘗所願。”

蕭嬋頓住,斜睨著淩湙試探道,“你知道本郡主想要什麽?”

淩湙呵一聲挑眉,眼光劃過聽呆住的烏崈圖霆,擡手掩唇輕聲附在其耳邊道,“郡主不是想要效仿前涼王太後,入主涼王帳掌生殺予奪之權?呵呵,所以我說郡主是個敢想之人,前涼王太後、大徵寧太後,都是英武德備的蓋世巾幗,郡主這想望,非常好。”

蕭嬋震驚,眼神迅速往烏崈臉上看,待確定他臉上的霧水不似作假,顯然是沒聽見她二人的話語樣,這才壓低聲音輕斥,“胡說,本郡主可沒這麽敢想。”

淩湙哦了一聲,淡淡道,“那郡主為何要關心王孫的女人,生不生出孩子的事?那個亥琳,應當是你母族的姐妹吧?她若替王孫生出長子,你母族包括你,便再也不用擔心,會被烏崈過河拆橋,棄如敝屣的一日……烏崈靠不住,枕邊人殺之防不勝防,屆時,長子繼位,涼王帳便會直接落入你蕭氏一族手中,郡主,我說的可對?”

對不對的,從話落入蕭嬋耳中時,便都對了。

蕭嬋直接呆楞住了,眼神緊緊的盯著淩湙,一瞬間如醍醐灌頂,許多以前還朦朧的想法,此刻都清晰了起來。

是的,她明明可以靠自己,只要計劃得當,沒有男人,她也能得到權勢,將母族帶出窘境。

她的身上,也流著涼王的血,憑什麽不能與狗熊一樣的男人,爭高下?前涼太後能掌王帳幾十年,她也能。

淩湙搓著腰間配飾,安靜等待著蕭嬋的野心,在這一刻瘋狂生長。

每個人都有野心,只不過不催不長,但有風吹露淋,便誰也遏制不了了。

烏崈圖霆插著腰來回走,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,完全陷進了淩湙的話裏,嘴裏不停念叨,“誰敢殺我?我看誰敢殺我?本王……本王貴為王孫,天生狼神擇定之主,帳前受過狼神點誥的,沒有人……沒有人敢違背天意,沒有人……”

一個好的細作,在潛入敵方陣營時,不要老想著攪亂對方日常,小禍小秧的讓人不安寧,想要長久發展,一舉端窩,入心的交流才是正當。

淩湙的可怕之處在於,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真的。

烏崈圖霆的處境,只要稍微對涼羌局勢有研究的,就能從中窺探出他的危機。

大徵國君、北境武帥府,從沒有往外擴張的想法,他們守著邊防城墻,抵禦著涼羌兵馬,覺得其內部的局勢,並影響不到大徵邊境的管理,無論誰入主涼王帳,總會有新的一批涼羌兵來犯,故此,無所謂了解他們,深研他們。

淩湙逮了不下千的涼羌伍什長,殺了小十年的涼羌鐵騎,不可能不生深究之心,哪怕只是為了總結作戰經驗,他也讓齊葙另建了一冊涼羌知諫薄,專門記載有關涼羌部的所有事。

蕭嬋的出現算是意外,不過這樣一個目標清晰,知道自己要什麽的女子,其內心的需求很好猜,從她說要嫁予五皇子,去江州當皇後起,淩湙就能隱約猜出她想幹什麽了。

兩人現在遠離主座,貼著帳壁一處犄角地說話,蕭嬋終於也不再遮掩對烏崈圖霆的嫌棄,望著淩湙道,“你願意幫我?為什麽?”

淩湙捏著手指,淡笑,“蕭郡主,我在大徵生活久了,已經不習慣流動的遷徙生活,我想回到大徵,擁有屬於我自己的地盤,而你,剛好有往江州攏財的意思,我想,我們可以合作?”

蕭嬋心中震驚,這是她從未與人說過的隱秘,連烏崈圖霆都只以為是,她貪圖江州豪碩,想嫁去享榮華富貴的。

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?”

淩湙呵一聲笑道,“這個時候了,蕭郡主就別否認了,不然前頭那模樣,會顯得你很虛偽,也會讓我覺得是看錯了人。”

蕭嬋不吱聲,只低頭沈默的等著後話。

淩湙在原地左右移動了兩下,確定隔帳無耳後,方道,“蕭郡主是自由翺翔的凰,而江州女子從生到死,都囚於籠,她們沒有自由,沒有獨立權柄,她們的一切都依附於男人的寵愛和憐憫,生死不在她們自己掌握,嫁人猶如二次投胎,沒有毀婚和離的選擇,身份再高貴,只要遇不到良人,也一樣要受千般磋磨,萬般委屈,蕭郡主,這樣的日子,你能過麽?你能在丈夫坐擁三妻四妾之後,還能掃榻笑臉相迎,並與那些分寵的女人,稱姐道妹?你能麽?”

蕭嬋聽的變了臉色,手指緊緊捏緊,淩湙卻不等她開口,又繼續道,“縱然你能暗地裏弄死那些女人,可你別忘了,江州不是涼羌部,寵妾滅妻一詞不算空穴來風,你當心自己會折進去,一輩子出不了江州。”

淩湙嘆息,故作愁腸,“當今有一姑姑,先帝封為淑安,嫁予江州姜氏……”

見蕭嬋望來,淩湙笑了一下,那眼神帶著譏誚與涼薄,叫人看的心裏發涼,爾後,便果然聽到了令人悚然的後話,“淑安公主半生無所出,至年老時,才知自己在新婚夜裏的那一杯合巹酒,有她駙馬親手下的絕嗣丸,而正因為她無所出,才允了丈夫納妾生子,等到那個妾生子也到了娶妻的年紀,隱忍了半輩子的小妾,終於忍不住囂張的到了她面前,戳破了駙馬待她相敬如賓的真相,淑安公主如何忍耐?當場就令人將那小妾打去了半條命,後爾駙馬趕來,救出小妾,卻以宗法將公主送至廟庵內,半年,淑安公主就被那小妾命人磋磨死,消息傳到皇城,你猜大徵的皇帝是怎麽處理此事的?”

蕭嬋不說話,緊攥著拳頭,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,便聽淩湙緩緩張口,輕聲道,“當今陛下以淑安公主無所出,愧對姜氏宗族為由,另擇了一王族貴女嫁過去,哦,論身份,也是個堂堂的郡主啊!”

討公道?怎麽可能,當今根本不會為個沒交情的姑姑,與江州交惡,一個宗族貴女,直接讓她配了個快入土的老頭子,根本不會維護什麽皇族的臉面。

在江州豪族面前,皇帝卑微的像條狗。

蕭嬋整整沈默的半柱香,許久才吐出了胸口中的郁氣,對著淩湙拜了一禮,“請您幫我!……我必須嫁去江州,這樣,我才有足夠多的財富,去支持母族在王帳中的地位。”

淩湙托其手臂叫起,神色凜然,“江州積累了近三百年的財富,無論朝局如何動蕩,他們偏安一隅,守著金山銀山,迄今為止尚無人撬動一角,蕭郡主若要達先人志,我必傾力相幫。”

二人相視而笑,烏崈圖霆也從暴怒中醒神,望著僻靜角落裏說話的兩人,臉色發青,聲如洪鐘,“過來,你,就是你,本王令你隨侍左右,助本王成功換防西炎城,若你做的好,等回沂陽山時,我便帶你入涼王帳請功。”

蕭嬋擋在淩湙身前,警惕道,“他是我的人,王兄還是莫要覬覦的好。”

烏崈圖霆瞪眼,肥碩的身體顫動,指著蕭嬋,“你要與我反目?你的就是我的,我想拿來用,你竟然敢拒絕?”

淩湙輕拉了一下蕭嬋的袖子,側步而出,對著烏崈圖霆拱手,“王孫大人,我可以助你在西炎城站穩,但我不會隨侍你左右,鄂魯將軍認得我,未免他起疑心,我是不大方便出現在他眼前的,您若同意,咱們就暗地裏來往?”

烏崈圖霆皺眉,望著淩湙質疑,“你莫不是誆我?怕鄂魯拆穿你?或者,你根本說的全是假話。”

淩湙攤手,一副不怕事的模樣,“王孫大人可以派人去查,也可以將我交還給鄂魯將軍,我無所謂,給誰做事不是做?都為了能升官發財而已,大不了我多走些彎路,總有能從鄂魯手裏將我要走的人,不羈你或郡主,也無所謂突峪,羌主也好,涼王也罷,他們兒孫眾多,總會有膽大包天想妄想王帳的,只要讓我抓住機會,我定將輔佐一人登頂王權,哼,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我。”

儼然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狠勁,昂著頭不懼危色的與上座的烏崈對視,腰板挺直,臉顯傲然。

烏崈圖挺手指點著他,腦袋不停的上下晃動,顯然是氣的不輕,咬牙道,“你等著,我定會派人去查你,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出你的底細,但凡叫我查出你有半點隱瞞,我定剮了你下油鍋。”

淩湙呵一聲冷嗤出口,擺出一副隨便的模樣,“隨王孫大人高興,那麽我就先走了?”

說完頭也不回的出了帳,半點沒再怕的。

蕭嬋頓了頓,她其實也想派人去查一查淩湙,可當著他面,又不好露出這種懷疑的心思,怕好不容易撞見的有才之士,會因了她的心態而心涼。

這樣一個從小長在大徵,學了大徵文士滿腹心計的本族謀士,其本身的價值,已遠超其墊底的出身,是個遇良主就能飛沖天的俊才,她舍不得這樣送到眼前的人才。

而淩湙,則獨自回了自己的宿帳,並未露出分毫擔憂。

帳內有不當值的兵丁,見他回帳,紛紛露出驚異之色,上下左右望著他,皆驚訝的瞪直了眼,呼出口,“你……你竟沒事?郡主沒把你……把你怎樣?”

淩湙閉眼和衣躺倒在自己的床位上,聲音輕淺,“沒有,我要休息了。”

血色的殘陽下,少年的胸口被洞穿,眼神直直的望著蹲在身邊的淩湙,笑的一臉安詳,“我知道你,你在我周圍觀察了我好些天,從舉止到習慣,你在模仿我,咳咳,你在為進城做準備。”

淩湙意外的望著這名羌族少年,一時蹲著沒動。

少年眼神柔和,定定的望著他,“我叫塬日鉉,想必你已經探得了,只是,有些事我得叫你清楚,免得入了城後,叫人戳穿,這位……”

淩湙握著他伸來的手,半晌方道,“淩湙,我叫淩湙。”

塬日鉉眼睛陡然大亮,望著淩湙笑道,“原來是你,你就是淩城主啊?真幸運,沒料我竟能在這遇見你,真好!”

爾後,他急促喘了兩口氣道,“我本是個孤兒,出生起就失了雙親,後爾被我族的商隊偷送進了大徵,輾轉到了京畿,與我的養父母的親生孩兒掉了包,咳,我一直無知無覺的生活在京畿城南,養父母不知他們的孩子從過穩婆手時就沒了,將我當作親生愛護教養,直到我十歲那年,一個羌族商人找到了我……”

少年眼角含淚,望著殘陽金線,“我為了不讓養父母遭毒手,只能聽從那個商人的命令,替他傳遞各種消息,他答應我,等任務結束後,就放我自由,可我的模樣一日日在變,終於瞞不了養父母的,將實情告訴了他們,他們不但沒有嫌棄我,還努力找各種可以掩人面目的東西,意圖幫我瞞過左鄰右裏……”

少年說到這裏便哭了起來,使得胸口的血更加流動的快速,淩湙立即給他撒了點藥,可是創口太大,並起不了什麽作用,少年也似沒了活下去的意志,搖著頭不讓淩湙繼續浪費藥材。

“那商人怕我暴露,騙我說要送我回本族,養父母盡管舍不得,仍是放了我離開,可是我萬萬沒料到,那商人為了將我這條線斬除,在我離開的當晚,就將我養父母的宅子給點了,門上鐵鏈鎖緊,整個宅子連同伺候的下人,三十六口人,一個也沒活著從裏面出來。”

少年張著嘴嚎啕大哭,嘴邊開始有血滲出,望著淩湙道,“他騙我說回了本族,就有功可領,然後,我可以用功績換養父母到身邊養老,淩城主,我養父母並不憎惡我,他們願意跟著我,背井離鄉來羌族生活,哪怕會變成下等奴仆,他們為了我,也願意的。”

說著呵呵笑了起來,“他們偷換孩子時,並沒打聽那家人的具體情況,我養母懷孕到後期,大夫就診斷了胎心不齊,說生出來大概率會是個死胎,我養父母不信,各種珍貴藥物保胎,等我到了他們手裏,便一直如珠如寶的養著,後來知道了我是假的,才恍然原來這十幾年的天倫之樂,竟是老天爺賞的,他們真的一點都不怨怪我,反還安慰我,說正因為有我,才讓他們不至於早早體驗到喪子之痛,淩城主,我雖生無父母,老天爺卻給了我一對最好的養父母,咳咳咳……”

少年眼神越來越呆直,望著天際,“我回了西炎城,通過多方打探,才知道我這些年的功績,早叫人冒領了,我根本接不了爹娘來這裏生活,他們將我流送到牧畜營,給了我一支牲畜,說那就是我以後的生活,呵,我雖未榮華富貴過,卻也衣食無憂的過了十幾年少爺日子,他們害的我失去了爹娘,和安逸富足的生活,讓我像條狗一樣的被人欺淩、羞辱,明明我也長著一副羌族面孔,他們卻因為我從小生活在大徵,而防備我,瞧不起我,動不動還鞭打我,他們,毀了我的人生,我為什麽要替他們警戒?”

淩湙望著少年的臉,“所以,你一早就發現了我們?是故意漏的空子叫我們鉆的?”

少年塬日鉉露出染血的牙齒,笑的一臉暢快,點頭道,“是,我從小受探馬暗哨訓練,耳力比旁人更好,從我手下的牧畜奴出現串聯時,我就知道你們的活動軌跡了,淩城主,我是故意讓你們找我做突破口的,也是故意往刀口上撞的,我太累了,早不想活了,我想爹娘,我想去他們的膝下承歡,我想回京畿與他們埋在一起。”

淩湙望著聲息漸無的少年,握著他的手承諾,“我答應你,會將你與你的爹娘葬在一起。”

少年塬日鉉眼角含淚,輕輕點了頭,“謝謝,我在西炎城並無親近之人,周遭亦無交好之輩,一向獨來獨往,少有言語,淩城主放心,不會有人知道我太多底細的,我期望您能替我和我的養父母報仇,殺了他們……同族?呵,我的這身骨血叫我恥於茍活人世,如有來生,我希望……能成為爹……娘真正的孩兒……不為這身骨血受制、受脅迫……免於連累爹娘全府上下……葬身火海……”

翌日,淩湙穿戴整齊,邁著毫不局促遲疑的腳步,到了南城門下。

這裏有他近些日子交到的“兄弟”,淩湙一臉榮光,精神也亮堂不少的對著城下的幾名守衛招手,“我請你們喝酒。”

一幫人調侃的上前,左右拍著他的肩膀,擠眉弄眼,“郡主待你如何?聽說竟讓你毫發無傷的出了帳子,小子,可以啊!你要發達了可別忘了兄弟們!”

淩湙靦腆的笑了一聲,擺手道,“哥哥們快別笑我,今天酒管夠。”

就有一小將領模樣的人上前,與淩湙把臂玩笑,“上城樓,咱們這裏的規矩,城樓擊鼓飲宴,縱賞大徵山河,哈哈哈!”

城南墻頭,了望整個荊北東南地,淩湙在那些人酒醉間隙,獨自站在城頭上,望著赤地寸草不生的狀態,沈沈凝視,按進程,江州此次領兵的將領,應當已經死在了武景同和酉二的刀下,並且這口鍋會一舉蓋在那三支民義軍頭上。

“每一次,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,每一次,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……帶我飛,飛過絕望……不去想她們擁有美麗的翅膀……”

淩湙扭頭,望向育奴帳處,那聲音最清亮的一條,是屬於淩嫚的。

有醉醺醺的兵丁上前,攬著淩湙的肩膀吐出一口酒氣,“又唱上了,也不知道唱的什麽,不過還怪好聽的,比哭好聽,嘿嘿嘿!”

說著打了個酒嗝,招著另外一人又去了桌前。

淩湙直站到歌聲漸息,等那一帳的孩童聲音漸止後,才沈嘆一口氣。

能叫一向聲息全無的淩嫚,發出歌聲撫慰的信號,可見帳內的情況已經相當不好了,他要加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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